【牧隐|小杜李】鹧鸪天
我是个鬼差。
做这行时间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千来年的样子。
千来年什么人没见过,管他达官贵人、王侯将相、狂傲书生、世家公子小姐等等,到这鬼门关也不过就领几张写满命格的薄纸,踏一条漫长黄泉。忘川一碗孟汤,抛却生前所有,轻松投胎而已。
冥府大人把鬼门关装潢得如此江南风景,小桥流水、杨柳依依啥都不缺,大约是为让将行之人拥有一个知道自己已死时的好心情,望他们一不哭、二不闹、三不上吊,咱们这些小鬼差引路业务也好轻松些。
可总事与愿违,我老想上书让大人们换位思考一下——刚死之人哪有心情去欣赏风景?哭的、闹的、再上吊的,见这人间美景再触景伤情那么一下,更是难劝。可转念一想,要他们如此,怕也是强鬼所难。他们都死那么久了,早见惯地下景象,谁还记得刚死时的心情。
不过今日,我发现这风景居然真的起作用了。
有个浅蓝衣裳的公子,在折条柳枝。
隔着些距离,看不清相貌,只能见其清瘦身影。我眼前一亮,这公子看上去似乎还比较好说话——没疯没哭没闹,终于好消停会儿了。
虽然心下高兴,表面还得维持冥府鬼差的严肃形象,走上前,低头看看名簿上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字号,问道:“李商隐,字义山……李公子?”
他擒着刚折柳枝的手颤了颤,转过头来。
我这才发现他长得非常清秀。脸庞白净,薄唇细眉,眼底温柔,眼角有些下垂。不是完美的五官,但让人看着舒服。
人在冥府总会表现出自己最难忘年华的模样,这李公子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,不奇怪。
“是的。”他回答,语气中有难以掩盖的不安。
我想,这人果然不能免俗地恐惧去彼岸忘川,纵使有冥府折柳的雅兴。
“不知可折否……”他拿着柳枝的手不知往哪放,有些急切地解释:“这柳令我想起……一位故人,若为大人带来困扰,还请恕罪。”
这便叫我惊讶了,冥府折柳已是少见,为此道歉之人倒是首。而且……他的不安仅是为了这个?
“无妨,此番场景本就为此而设,李公子不必多礼。”我是鬼差,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,人世有句话:‘病从口入,祸从口出’,我还是记得的。
听了这话,李公子才舒了口气,眉宇间轻松不少。
“谢大人,不过这里倒是像极了扬州城一隅。”他似乎开始怀想起某人,我也不去打扰,毕竟这样和颜悦色之人多久没见着,自然宽容些。
没多久他便回过神来,对我歉然一笑:“耽误大人时间了吧?”
“不会,公子请随我来。”
随我来这漫长黄泉路。
说实在话,本鬼差最不喜的便是领人走这路。
人人心路皆不同,而黄泉路就是本心影射。有些人的内心连我这见多污秽的鬼差都心惊。而且被领之人时不时的还得号哭几声,令人心烦。
可这次不同。
景致与鬼门关居然出奇相似,不过多了连绵不断的细雨。青石板路微风拂,凌空传来忽远忽近的箫声。哦,与某些人的黄泉相比,这可算是仙境了。
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”
行在我身后的李公子突然低声念了句诗,见我回头看他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这条路太肖扬州,不禁想起杜司勋便念上一句,大人见笑了。”
本鬼差第一次在黄泉路上见到如此温暖的微笑,愣了愣,没有回答。
“和他认识也是如此天气,如此年纪。在扬州,我俩碰巧想折同一条柳枝,大概是有缘——”
他眸若星月,步子不似最初拘谨,嘴角也微微上扬,一派天真模样。
突然,一阵沉默。
“但他还是先走了。”
这种情况,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。怎么说都缺乏说服力。毕竟我也非活人,何得添上一句感同身受。
“咦,这花不曾见过。”
听闻这话,我低头。看到鲜红娇艳的花朵,心下又是一叹。
——忘情花。
人嘛,总是希望有个谁在忘川畔等自己,知己也好,心上人也罢,一同踏入轮回道,不至一人孤。
但又有几人受得了忘川旁无休止、度日如年的清寂。守在川畔,等着等着,最后还是喝下孟汤解脱的人数不胜数。
所以,为减缓交心二人中先行者是否等待的挣扎和后来者不见前人的痛苦,便在黄泉路途中植了这么一株忘情花。
“美花为蔬,食之忘情,令人淡然超脱,因名忘情。”
当然,服用与否,自然在你。
我如实将这些告知李公子。其实也不必如此,对他人不过一句服或否,但对他却实在不忍如此冰冷。
只是不知,那个杜司勋是否还在忘川畔。
李公子总噙着微笑的脸庞忽地煞白,薄唇紧抿,俯身折下一朵忘情,细细观摩,像是被明艳无情之花吸引。
“情字,动人感人,又伤人至极。生前万般深,到头不过一朵结了。”
正当我以为他会服下时,他却缓缓将忘情收入衣袖中,并投之歉意的微笑。
随他了。我回以无所谓的牵动。
随后路途中,李公子与我说起他与杜司勋的一些往事,他们的少年,青年,插科打诨,反目不仇,两相绵柔。我知道了杜司勋字牧之,比李公子稍长,听来是个风流不羁之人。而扬州啊扬州,是杜牧之最为中意之地。
我正听的入神,忽然他话头止住。我才发现黄泉路行尽,前方便是忘川。
连绵青石止于前,有位玄衣青年,伫立于忘川畔,伸手向那一树碧绿,一身清孑,风雅无双。
“牧之——”
更令我惊讶身旁如水般不温不火的李公子发出一声惊呼,声调都变了。
他飞奔过去,袖中忘情落入黄土也不自知。只是一心朝那玄衣公子跑去,对其他一切皆是不管不顾。
我忙拾起那忘情,赶上李公子的步伐。
他停了下来,在离杜牧之只有几步之遥停了下来。最初狂喜褪去,又恢复了平日里青涩的手足无措。
那杜牧之,与我想象中差别不大。只是本该挂着不羁笑容的脸上,如今满是温柔。
杜牧之一把拉过还在断断续续说着什么的李义山,不由分明将他拥入怀里,在他耳边轻声开口。我见李义山眼中现了泪光,点点头。尔后,两人都陷入沉默。
风停了,天地间只隔层迷蒙细雨。
我望着他们,翻了翻生死簿,在前几本寻到了杜牧之的姓名。
杜牧,字牧之。生于贞元十九年,卒于会昌六年。
他于此已是三年。幸好,非十年半载。
“这二人何需忘情呢?”想着,将它放进无尽忘川,任它随水东流,到那杨柳岸。
我是个鬼差。做这行时间不长不短,不过千来年。
这千来年里千来人,一哭二闹三上吊,我本觉得除了上锅盖下油锅的鬼吏,这算是最苦的差事了。孟婆总笑我沉不住气,人世美好无穷极,不过死后承受不住。你瞧他们眼里,全部装着某某。
我就这么耐着苦,一步步走过忘川,听湍流急河,白水团团,灵石桀桀,终来一人款步。
今日幸得天上地下,最美的相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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鹧鸪天
十里春风送君去,百年忽如一梦中。蓝桥折柳忽逢君,恰似初见少年时。
风满袖,水光滟,凝然相望不得言。风月怎知人间事,犹向痴人问清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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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感来自自己填的一首《鹧鸪天》
就是吃小杜李,任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