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历史朝拟·联文·大唐】心念
我曾见过一位女子。日日夜夜，心心念念。
初见时黑云压城，甲光漫天，厮杀声不绝于耳，无人去算自己已酣战几日，支撑他们的不过心中念着“不退，不退”罢。
兵戈鲜血略过眼瞳落地，待最后一敌兵在绝望中倒下，号角终息。天地苍茫，曙光初照。
如死般的寂静，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沉醉于胜利的喜悦，有个身影从战场彼端缓步行来，孤身一人，踏尸越骸，步步向前，伴身后光芒万丈，仿佛莅临天下的君王。
我的眼眸简直无法从那身影上移开。待那人再近些，我才惊异——那居然是位女子。
修未七尺，却已手执六尺长枪。非是小家碧玉，眉宇间坚毅英气大多男子也不及。萦绕满身的杀伐之气还未肃清，她皱眉，猛然将手中长枪向后一甩，其上血红撒下，露出原本的银色光泽。尔后将枪深插进暗红泥土，望着面前浴血奋战而幸存下来的战友，瞳中欣慰而悲痛。深吸一口气，右手击空，铿锵高呼——
“天佑大唐！”
“天佑大唐！天佑大唐！”战士嘶哑充血的咽喉，随她仍是稚锐声音用尽全力呼喊，寻得一生信仰。
那时起，她的身影就永远烙印于我眼瞳之上，那是忠诚与豪情。
这沃土上终矗起属于大唐的旗帜，杜鹃停思归，征人泪不落。在这真切而又空幻的欢欣里，我见一位少年将军走向她，约是当今圣上二皇子。长谈间，二人皆未露出胜利后的轻松笑容，皆是凝重深沉，是在思虑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。
毕竟守成从不是件易事。我想。
从天光乍破到暮色降临，她从未施舍于我片刻相望。她不会在意我这个无名小卒，我也不知心念的她究竟芳龄几许、姓甚名谁。
我总在她身侧，眼中从来只有她一人。
自国运日隆、四海归一后，比起久居屋中涂抹浓妆，她更喜爱林中狩猎。不论中靶次数还是猎物个头，她总是稳居首位。起初我还忧心那些同行公子哥会对此不满生妒，甚至做好随时为她出头的准备——就是不知她需要与否，没想他们居然觉这事理所当然，向她道贺，语气显而易见恭敬。于是我不再挂念此事。
也奇怪过，她一介女流为何能身负长枪、手握虎符，还能上朝议事、入场林猎而无人异议。庙堂之上从不缺迂腐之辈，可这回统统闭嘴，礼遇有加。
“许是哪位公主罢，”我试着说服自己，“或是将门之女。”但怎么想都不可能。
她凛冽之下从来不乏温柔，这也是为何有那么多人誓死跟随她。她为军中伤患送去粥菜，躬亲授新兵枪法。她从来不吝惜自己的微笑与鼓励，热情洋溢若一朵盛放不凋的红牡丹。
但是，就算她连炊中大娘都问候过几遍，却还是不曾给予我只言片语，好像从未有一人立于此地。
可这些都无所谓，只要她安然无恙，我便心安。
失去她那天，正下雪。
战乱开始时，我见叛军举着明黄大旗冲入城内，正想转头高呼，却见她一身戎装，提枪跃马，疾驰而去。我只能看着她背影，无法随她去往茫茫疆场。
这一战好似打了很久很久，仿佛于等待间流干了浑身鲜血，日渐枯萎。
败了，大唐居然败了。
我看着梁兵缚着她双手，走向破落殿宇。皑皑白雪，脚印一深一浅，红色于其间渐渐化开。最后苟延残喘，她仍坚毅。纵使英雄末路、遍体鳞伤，何曾卑躬屈膝？
我心头一颤，无助地伸出手，想救出那我心尖上的女子，想抚去她脸颊上的血污，告诉她我一直都在，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里，不再于乱世中沉沦。可这不过是痴人说梦——不论我如何向前，她总是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。不过一寸步，换却万丈渊。
梁人要将她斩首示众，因为他们清楚——她是唐人的精神支柱，是沉沦时的天边阳光，只要她在，大唐永不亡。
我随她步步走远，泪珠终于不住流淌，落入冰冷霜雪，小听细碎声响。
她忽然身形一滞。侧头望向我所在的方向，眼中终于倒映出我身影，收缩的瞳孔显示出她的惊愕。但也不过一瞬，忽然露出了往日的温柔笑容，是城内还不曾凋谢的牡丹，花开花败红似火。她被冻得失去血色的双唇动动，一句低微话语像会随呼啸北风消散，但我清楚听见了。
她看着我，瞳中仍是初见时坚毅，还有安抚与温柔，说到——
“别哭。”
天佑四年，朱温篡唐，改国号梁。唐朝灭亡，立国二百九十年。
那天我终晓她名姓，不是公主，也非将军。
她名唤李青阳，但这名字不常用。
人们都称她为“唐”，她是百姓的依靠，是军人的信仰。
我早就该发现的，只不过被自己刻意遗忘——她身边君王一代代，只有她仍不改清丽容颜，日复一日守护万里江山。
她当然不会看见我，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千年后的旁观者，如何插手早已成定局的历史。这近乎三百年的陪伴不过一梦黄粱，醒来泪湿枕席，万物皆空。
她教我别哭，不要哭。过往一场蝶休。
我曾于梦中见过一位女子。
此后日日夜夜，长相思，短相忆。
自她去，永夜沉湎，不复有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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